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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

宫门已经落锁了。

今夜，皇帝宿在柳妃黄芪独家无人曲播软件的长秘戏图中。

那么，后宫中其他的妃嫔，大要都该孤单的寝息了。

但那宫中的夜晚，往往像一场雪，把许多见不得人的工具，掩盖在本身的羽翼下。

许多影子一样的宫人，渐渐飘来又飘去，恰是黑夜伸出的，纤细的手指。

它点一点景阳宫的窗。

那窗不知什么时候开了一半，夜风把德妃床上挂着的石榴百蝠的大红帐幔，吹得一阵阵涟漪，却不见守夜的宫女来亡羊补牢。

屋子里静暗暗的，一个宫人都没有。

如许大的疏漏，连管事的姑姑，都要跟着受罚的。

不外那件事其实不会发作。

因为透过床帐，暗昧的红，模模糊糊，看见的是一双人影。

既然他在，那么就说得通——

偷情，到底是个“偷”字。

连西门庆赶上武大郎那样身份地位，也是要藏着掖着的，何况，偷人偷到帝王家。

突然有小我影小跑进来，在离床十步远的处所站定，弓着身子，道：“爷，长秘戏图……”

雌雄莫辨的，像没过变声期的小孩儿，月光斜斜照在他身上，地上的影子，映出他细长的、光滑的脖子。

是个小寺人。

帐子里立即恬静了。

一双腿伸出来，垂在床边。

那小寺人立即上前，跪着给他穿上鞋子，又转身拿他的外袍，伺候他穿戴整齐。

那人是个约摸二十七八岁的青年须眉，皮肤白净，面目规矩。

此刻穿戴整齐，倒也有几分英姿，他隔着帐子深深弯下腰去，深施一礼。

极惶恐的，他道：“娘娘恕功，御前……”

女人微微沙哑的声音传出来。

有点责怪。

“什么娘娘，你我不外都是老工具的奴才，你还不快去呢。”

“是。”

他的脸光滑细腻，声音有些中性，一步踏出景阳宫，他分开夜色的掩饰，给人看个清清晰楚。

——那，岂不是御前第一个红人，司礼监的秉笔寺人，张平仁？

他渐渐去了。

还听见他声音越来越远：“叫黄芪通知丹宫，预备开炉。”

那小寺人叫当归，同伴则叫做黄芪。

两个宫女随即进了寝宫。

恭敬地轻声问道：“娘娘可要洗澡？”

“嗯。”

听见一声应许，宝覃、宝涵立即打起帐子来。

露出一张斑斓的面目面貌。

此刻，她的眼睛水汪汪的，眼圈有点泛红，两颊压过桃花……

也难怪曾独宠后宫近十年，还受封德妃之位。

德妃姓薛，薛慧珠，人如其名，是个极聪明的女人。

一个伶俐的女人，本不该该做出如许危险的事的。

可是，人与人的缘分……

她深深叹了一口气，身体向水下沉去。温热的水曲漫到眼眉，水波映着灯火，微微荡漾，千百点光随波摇摆，令人目眩。

正好掩盖她不安的神气。

她担忧本身的情郎。

——后人从记载中能够窥见一斑：“……帝脾气残暴，好声色，晚年崇道，为延年益寿，常服食丹药，曾集数千宫人以供血炼丹……”

伴君如伴虎。

可是富贵险中求。

他是，她也是。

黑夜挪开了它的眼，不再看那个忧愁的女人。

已交三更，巡查战士的脚步声，繁重回响在宫中。晚风微微的冷，露珠渐渐固结在青石路上。

在那红墙金瓦间，夜色的覆盖下，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事在盘桓着。

不外今天，我们只讲那两小我的故事，一个阉人和一个宫妃的故事。

2

——那宫里早就乱得像一锅粥了。

老皇帝沉浸犬马声色，宫中但闻新人笑，旧人早关门闭户，只求过上安生日子便烧香拜佛了。

德妃是岁首年月被禁足在景阳宫的，起初宠妃余威犹在，无人敢怠慢。

渐渐下面的人觉察，帝王之心一去不复返，于是景阳宫的吃穿费用，一日不如一日起来。

宝涵挨个把菜上的盖子撤下来，神色愈来愈差，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膳房的小寺人：“且记着风水轮流转，奴才永久是奴才，别等以后懊悔黄芪独家无人曲播软件！”

“宝涵。”

德妃悄悄唤她一声，摆摆手，那小寺人如蒙大赦，逃也似的退下了，她责怪：“事已至此，何必为难他们？”

德容淑贤——既然帝王爱她知书达理，她就不能不为个“德”字所困末生。

她青春的眼睛已经孤单成一潭死水，用过饭，景阳宫上上下下，继续布上纸墨来抄佛经。

其实不晓得，命运已经悄悄挥动着它的同党。

到晚间时候，突然有小寺人送来当季的新衣，用的是第一等的贡缎，又有摆件、妆品若干，晚膳也改头换面，更有御前伺候的公公前来传递，景阳宫接驾。

宝覃早必恭必敬跟上前往，把一个钱袋塞在公公手里，试探道：“多谢公公美言。”

“可不敢当。”

他满面堆笑，但，袖子像一张巧嘴，钱袋咕嘟就掉进去不见了。

“要说美言，那还得是司礼监那位……”

阖宫上下都晓得，有个新进的红人张平仁，升了司礼监的秉笔寺人，阉人里的头一位。

公公渐渐告辞了。

德妃听了，悄悄叹了一口气。

盖因在深宫里头最不成能的，就是毫无所求的好心。

“你说，他想要什么？”

——很快她们就会晓得了。

老皇帝不会委屈本身，老妻虽好，新欢更妙。

在景阳宫略坐一坐，仍是转去那些小容许小常在那里睡，御驾出了景阳宫，早已经有惠和苑的宫人等着伺候。

此刻是酉时初，华灯初上。

景阳宫门外站定一高一低两个身影。

高的，穿一身正四品的寺人服造，低的，是个十三四岁的伶俐小寺人，提着玻璃灯笼。

极恭敬的，高的阿谁轻声向宫人道：“司礼监张平仁求见德妃娘娘。”

转过影壁，穿过游廊，薛慧珠在寝殿见他——固然身着官袍，他们却是皇帝信得过的“汉子”。

总误认为，人无力则无心。

张平仁一进门，就跪下来。

极尽低微地蒲伏爬行到她身边，伏下身去，额头抵着她的绣花鞋尖，后背绷得笔挺，是一个规端方矩的，五体投地的大礼。

“平仁愿为娘娘出生入死，从此但有叮咛，不敢不从。”

薛慧珠缄默地凝视着他的黑发。

她不叫起，他一动不动，曲到耳尖都充血发红。

“抬起头来。”

她淡淡道，听不出喜怒。

他立即仰起脸来，因着久跪，神色泛红。

“本宫认得你？”

“娘娘大要不认得奴才了。”

“你认得本宫的父亲。”

“奴才并未见过国丈大人。”

“如许。”

薛慧珠笑起来，微微哈腰，手里的扇子不轻不重的落在他侧脸，又滑下去，勾住他下颌，抬着他的脸。

她眼睛冷得像冰。

“那么，你想要什么呢？”

他突然向前一倾，把她握扇的手指一吻。

薛慧珠不设防，像被毒蛇咬了一口似的，突然撒了手，扇子跌到地上，摔断扇骨，洪亮一声响，

“你……”

“只求娘娘疼奴才。”

他的眼睛，是强烈热闹的，有火焰的，渴求的……

她扬手打在他脸上。

“放纵！”

他的头猛一偏，被她的甲套在侧脸划出一道血印子，吃痛吸着气，缓了片刻，才说出话来：“娘娘认真手疼。”

“本宫是先帝简拔与当今的妃子，你一个阉人，官做得再高，实当我杀不得你？”

她满面冰霜，尖尖的指甲指定他的咽喉，“今天叫人把你打杀在景阳宫里，本宫明日照旧是德妃，你且尝尝！”

“若是能叫娘娘过得好些，奴才那条人命，在所不吝。”

——至少那一刻，他实心实情，并没有些许鄙陋之意。

一小我在那聚集全国人尖的处所待久了，再钝的眼睛也会磨亮。

“口说无凭，娘娘给奴才十日功夫，就晓得奴才的能耐。”

薛慧珠突然笑了。

“何必十日？”

“司礼监秉笔，兼领东厂督察。张大人的本领，即便本宫在深宫之中，何尝少听来着？”

他静静低着头，有一滴血流下来，要落未落，被他用手接住了。

“那些年，威胁本宫的人千万万万，你还排不上号。”

“奴才绝无此意。”

他声音里带点惶恐。

“是与不是，不也只在你一念之间么？”

她扬扬手，笑容嘲讽：“那宫里的女人，找靠山的有的是，只要你有权，卖给你，卖给谁，有什么区别？不外，本宫那里实在不缺那种工具。”

“本宫……只缺一条狗。”

“张大人，意下若何？”

但，出乎她意料的，他并没有露出怒容。

或者拂衣而去。

张平仁俯下身来，把鼻尖悄悄蹭了蹭她的鞋面。

小声的：“汪。”

3

“爷，景阳宫送来的工具。”

黄芪捧着个木匣子进来，轻声道，看见张平仁的眼神立即望过来。

“拿来。”

一翻开，看见黄澄澄金灿灿的，有黄金与翡翠，南海珍珠，通透水晶，光华耀眼。

可它却是个狗圈样子。

黄金打的是铃铛，翡翠的环儿，珍珠坠上一圈，背后的扣子上粉饰着水晶。

黄芪把头恨不得埋到地下去。

身世猥贱的人，一日高升，最恨他人在身份上侮辱他，一刺，就不由得想起许多耻辱过去。

张平仁并非靠温厚忍受走到今天的位置的。

一杀成名，仍是荣贵人巫蛊一案。

机缘巧合，一个穿明黄色衣服的偶人从她枕头里掉出来，给宫人捡到，那偶人，心口扎针，面前裹符，肚子里塞着头发。

皇帝一闻大怒，交与东厂治办，才晓得什么叫血流漂杵。

荣家上下二三合家并相关宫人，杀戮殆尽，荣贵人本人，拖进来先打后审，审过再上刑……

为震慑宫妃，就在宫中行刑。

血溅到他眉间，一点残忍的红。

但，他打量那华贵狗圈片刻，悄悄笑起来。

“是谁送来的？”

“景阳宫的宝覃姑娘。”

黄芪瞥见他奴才眼睛里脉脉柔情，禁不住打了个寒颤。

顿一顿，他放下饱蘸墨砂的笔，叮咛黄芪：“那里大小事务，你暂且收应。”

景阳宫的两个大宫女，均已认得张平仁。

宝覃、宝涵把帘子打起来，眼不雅鼻，鼻不雅心，一言不发。

薛慧珠正读书。

一扭头，就看见他。

他其实很年轻，长得也其实不很差。

此刻站在几步之外，不知为何，让人一看，只恨造物没给他生条尾巴。

薛慧珠遏造不住地，微浅笑了一下。

他快步走上前来。

“娘娘送的工具……”

“怎么？”

“还请娘娘亲手给奴才带上。”

他很白。

盖因日间常在天牢，不见阳光。此刻跪在榻前，悄悄把衣领拉开，露出一烈女人一样细白的脖子。

“实是不晓得廉耻二字若何写！”

她嘲讽道。

说固然如许说，她仍是伸手拈起了金项圈，绕上他的颈项。

歹意的，用力拉紧一下。

那是宫里征服烈犬的圈子，内侧有钝钝的短刺，此刻抵着他咽喉，他吃痛闷哼一声，喘着气。

“娘娘……”

“痛么？”

她的手指按上他面颊的伤疤，用力按下去。

“娘娘给的，奴才都甘之如饴。”

薛慧珠忽地叹了一口气。

意兴阑珊。

“你何苦来？”

又挥挥手：“去吧，本宫只当你历来没来过，你我毫无瓜葛，没必要自讨苦吃。”

他灵敏捕获到她重重的愁绪。

“娘娘心里有事，不晓得奴才气帮上什么？”

“你？”

薛慧珠苦笑。

“男婚女嫁，你能帮上什么？”

他默然。

又试探道：“传闻三皇子前些日子出宫的时候，碰着了薛家二姑娘……”

都说天家重端方，其实反而是最谈不得伦理纲常的处所，凡是叫天家看上……

姐妹二人，侍奉父子两个，亦不新颖。

薛慧珠扶着额头，不看他，疲倦道：“你走吧。”

他悄悄拂一拂袖摆。

“是，奴才告退。”

4

甫一进司礼监，张平仁便唤黄芪。

“三皇子上月领命出宫的记录调出来。”

监听全国！

皇子何尝破例。

行一行二的嫡子体弱多病，淑妃的三皇子即是事实上的长子。

皇家父子只在少小时，儿子一大，亲人就变仇敌。

他细细翻一遍。

好久，抬起头来。

黄芪早伶俐把茶倒满，推敲道：“可是中宫手笔？”

“否则他若何见得到人家闺中女儿？”

张平仁的眼睛很冷。

一滴墨砂水鲜红从笔尖滴下来。

“本认为，折了荣贵人已是警告，她待德妃，会收敛点的。”

宫中女人皆是宿敌。

“好个一箭双雕。”

他淡淡道：“叫三皇子娶个四品文官家的女儿为正妻，便断了他从岳家得到助力的路。另一边，又把薛家架上了夺嫡的战车，叫皇帝厌恶德妃，好手段。”

“爷，说句不妥说的，薛家姑娘岂不是把那当成了青云路？否则，只一面功夫，若何叫三皇子就……”

他突然昂首看定黄芪。

“既然晓得不妥说，就不要说。”

黄芪立时噤声。

只喏喏，“是。”

冷汗打湿了背上的衣服，他双手压在身侧，正控造不住地发抖。

那一刻，死的暗影已笼住他。

他不敢说，只腹诽：“所谓爱屋及乌……”

张平仁脖子上还系着阿谁狗项圈，不三不四的，在衣服里。

“送帖子给刘家大爷，就说有要事相商。”

淑妃娘家姓刘。

不久，听闻刘家进宫求了膏泽，说是希望将来的三皇子妃，照旧出自刘家。

不了了之。

只是那一晚，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寺人，到了景阳宫。

怯生生：“宝涵姐姐……”

“替你奴才来传话？”

宝涵笑道，“如许托大，如今都不愿本身来了么？”

“姐姐海涵。”

当归稚嫩的脸上露出焦急神采。

“爷，不是，厂督……受了伤，现在正卧床养伤，是怕娘娘烦心，特意叫我来递话，薛家二姑娘的事……”

宝涵把手指在唇前一竖。

“嘘。”

摆布看看，“我做主放你进去即是了，快去快去。”

薛慧珠已听见门外声响。

当归不寒而栗走进来，跪在本地。

“厂督叫奴才告知娘娘，二姑娘的事，没必要忧心，凡事有他，三皇子亲事已定，只是……”

“只是什么？”

当归颤颤巍巍不敢启齿。

“只是……只是……为了那事，三皇子好生爆发了厂督一回。陛下晓得了，也只叫厂督好好养伤，奴才斗胆求个膏泽，求娘娘……去，去望望厂督……”

薛慧珠别过脸去，不屑笑笑。

“他现在如许位置，能伤多重？”

但，一刻钟后，她站在了张平仁的床前。

近身伺候的黄芪悄悄咳嗽了声，踮着脚退了进来。

他一睁眼，看见是她，立即露出一个苍白浅笑来。

张平仁胸口厚厚地缠着白布，血还淡淡渗出来，此刻摇不动尾巴，只要眼睛无比眷恋地逃着她。

“本来你也有踢到铁板的时候。”

她出言讪笑他。

他的手已悄悄拉住她的手。

薛慧珠没有躲，被他一拉，不即不离，坐在他身边。

“想要的亲事突然叫人搅了，三皇子年轻，当然气盛，在宫道上拿马鞭抽奴才一顿已是轻的。他到底是凤子龙孙，何必左顾右盼，顾忌一个奴才的脸面？”

很温顺地，他抚摸着她的手背，玉镯子冰冷的挂在腕子上，他往上推了推，好一大截，才被手臂卡住。

“瘦了好些。”

她不出声。

片刻，问道：“伤得要紧么？”

即便流了很多血，他的手心照旧比她的肌肤热。

只要声音，很轻快，隐约有笑意。

“娘娘肯亲亲我，就没关系。”

薛慧珠咬牙：“想得倒美。”

他不说话，只看着她。

那双眼睛，纯净澄澈的，映着她的脸。

他们不是没见过。

禁城不外方寸之地。

谄媚的，冰脸的，残忍的他，或多或少，都曾见过，只要如许的……

“……下不为例。”

她突然伸出手，他眼睛被她掩住，那么低，睫毛抵上她手心。

她的柔嫩的唇。

她的纤细的手……

她整个儿与他拥个满怀，周身暖融融的香充盈在他鼻端。

张平仁突然伸出手，试探着，捧定了她的脸，微微偏过甚去。

一个缠绵的，唇舌纠缠的，暗昧至极的……恋人的吻。

灯忽闪一下被风吹灭了。

暗中里，他的吐息在她耳边，那么热，她的耳朵也热辣辣烧起来，他仿佛有万万只手，要把她揉化成一团泥，再捏成一小我，她心口怦怦乱跳。

竟然无力对抗。

是不克不及？是不想？

他咬着她耳朵。

绝望的，热切的，几乎呜咽的。

“娘娘……”

5

后宫里不时都有新人，也有旧瓶拆上新酒。

现在正乘东风的，是柳贵妃、柳昭仪姐妹。

后宫里不克不及宣诸于口，却人尽皆知的奥秘，是皇帝已不良于人道。

快六十岁的人，青年时髦有康健身体，勉强过得去，现在……

那一日，柳贵妃进了一丸丹药。

据说是一个游士所炼，按着端方，她自服半颗，两个时辰后，皇帝服下半颗。

柳家姐妹，当夜同侍龙床，不成详尽。

道士立即吃香起来。

不只那一个封了五品官，但凡有几分本领的，都领了乌纱帽。

在宫中兴建丹宫，铸丹炉，日夜升火，要炼灵药，做仙人皇帝。

或者，只求一夕利落索性。

阖宫都被牵动，道士们大搜药材，要用鹿茸，灵芝，人参，丹砂，宫里头一朵开花的荷花茎一根，春里晚发的竹笋壳一斗。

清单递上去，立即有令传下去，要收小宫女鲜血炼丹。

恰是张平仁夜半被狼狈传召到长秘戏图的第二日。

宝覃年纪大，已成过亲又回来伺候，宝涵却是十七八岁的姑娘，一早就被丹宫带了去。

“多事之秋。”

宝覃听见她叹了口气，道：“娘娘没必要忧心，宝涵年纪小，常日里养得又好，取些血，想来没有大碍，至于……”

她悄悄按揉着薛慧珠的两太阳穴，把声音压低了，道：“关心则乱，都是伺候老的人了，各人何尝没有一点自保手段？”

薛慧珠悄悄叹一口气。

“你也晓得，关心则乱。”

夜半，生拆开一对恋人是够损阴德的事。

今日不断到掌灯时分，张平仁才到景阳宫来。

事与愿违。

他伤得颇重。

不轻，右边肩膀烧烂了一大块。

起初其实不告诉薛慧珠，但她的手在他身上一按，他禁不住痛呼一声。

她立时变色。

“怎么回事？”

他犹自挤出一个笑容来：“昨夜长秘戏图丹药用尽，急召我开炉取丹。”

皇帝多疑，故丹炉皆置双锁，道士持一把钥匙，亲信持一把钥匙，丹药取出，绝不假别人之手。

“衣服脱了。”薛慧珠冷冷道。

他还想挣扎。

她不由分说，已经扯上他衣领，拨开他外袍。

惊心动魄，皮肤被烧伤，露出红色的肉来，固然敷了药粉，但伤处渗出液体，药粉结块掉落，衣服同伤口长在一路，掀起来时，他微微哆嗦着。

薛慧珠一见眉立。

张平仁立即解释，“开炉太急，冷热一激，炸了炉，当场炸死一个道士，我站得远，捡回一条命，已是万幸。”

又温声道：“奴才的命贱，阎王爷也不收的，娘娘没必要担忧。”

“担忧你？”

她嘲讽笑道，指甲在他伤口边沿用力按一下，“倒也没必要自视太高……叫本宫担忧你？”

他痛得吸一口寒气。

“本宫的工具，贱不贱，也是本宫说了算。”

“是是。”

她怒犹未消，宝覃早把伤药同清洁白布端进来，放在一边。

“全日受伤，不晓得怎么活到如许大的。”

取了药粉倒在布上，又把布敷上他伤口，她的手环过他身体，一圈圈缠着布，张平仁忽地伸手抱住她腰。

“不生气了。”他低声说。

她别过脸去。

但，他不安本分的，在她腰间捏来捏去，薛慧珠末于绷不住痒，一边笑，一边扳他的手。

“笑了。”

张平仁也笑起来，凑上去，悄悄碰了碰她嘴唇。

“娘娘疼我。”

6

她并没怎么被人亲吻过。

一生的，残破的爱……

被指婚的时候，皇帝还只是皇子。

四十岁的皇子，十七岁的侍妾——连长公主都有二十三岁。

宠，也谈不上所谓钟情。

不外是钟欲。

她突然无限难过：“若是……”

“什么？”

“……若是早一点。”

他大白她说什么。

“娘娘见过我的。”

张平仁悄悄勾着她鬓边的一绺散发，带笑叹了一口气，“娘娘不记得了么？昔时在街上舍了一锭银子给小花子。”

她摇头，又不由得诘问：“然后呢？”

“我拿了银子，思前想后——守，又守不住，花，也花不得一世，总得给本身找条出路。”

“狠狠心，找到个刀儿匠。”

用手比画一下。

“咔嚓。”

薛慧珠惊诧看他。

他静静回看。

四目相对。

“实的？”

“假的。”

他大笑，随即求饶，耳朵被她转着圈拧在手里，嘶嘶吸着寒气。

“饶命饶命，大王饶命。”

“软土深掘……”

她嚷。

被他抱着，转了个圈。

“娘娘如今喜好小狗吗？”

她赌气：“不喜好。”

“小狗喝水也不喜好？”

他似笑非笑地望着她。

——柔嫩的，年轻的恋情。

但，她失去心，他失去身，两块残破的拼图，竟然也能拼在一块。

“肩膀伤着呢，还胡闹。”

薛慧珠拿手指点点他眉心，“光天化日的……”

突然听见院里嘈杂声响。

宫人的训练是极严酷的，凡是欠好的，妄动，多言，易惊，都到不了奴才跟前。

固然那几年宫务松弛，伺候老了的姑姑也不至于会犯那种错误。

快步走进来的，却偏偏是宝覃。

后头跟着头发都汗湿了的当归，喘着气，脸奔得通红。

张平仁的眼神扫过去。

当归踌躇了一下。

“讲。”

“是。”

小寺人瑟瑟道，不敢看薛慧珠。

“丹宫来报，贤妃娘娘……薨了。”

凶讯突如其来，薛慧珠只觉着心里一凛，面前天旋地转，站不稳，跌坐在榻上。

宝覃忙上前扶着，薛慧珠摆摆手，无力道：“她与我年纪相仿，从来又身子康健，怎么会突然没了的？”

眼泪不知不觉就落下来。

早年间也争也斗，等日子久了，各人既无子嗣，又无溺爱，相互叫了十几年的姐姐妹妹，朝夕相对，几也有几分实情实意。

“贤妃娘娘今日晚间伴驾到丹宫，正好赶上那群道士要开炼六合长命丹，说是测算一番，属羊的人犯冲，会障碍皇上得道成仙，贤妃娘娘恰是属羊的……”

当归稚嫩的脸上露出恐惧神气来。

“……皇上亲手把娘娘推下了丹炉。”

薛慧珠却已顾不得贤妃的死。

她神色变本加厉苍白起来，诘问道：“那属羊的宫人又待若何？”

当归声音不自觉变小：“还不清晰，黄公公那边，只叫人递了一次信回来……”

她喃喃道：“宝涵属羊……”

张平仁悄悄按上她眉间，拇指抿过去，试图展开她紧皱眉头，“别担忧。”

她冰冷的手一把按上他的手，颤栗着。

但无比坚决的：“不要涉险。”

当归突然扑通一声跪到地上。

他的肩膀都在哆嗦，那小孩子，已经不胜重负。

“好教娘娘晓得，皇上一回銮就翻了牌子，过一会，御前就要来报了——”

“今晚，今晚景阳宫接驾。”

7

张平仁一刹那指尖陷进手心里去，薛慧珠却突然极沉着沉着起来，点点头：“晓得了。”

又温言抚慰那小寺人：“你已经够机灵了，别多想，本宫感谢你，去吧。”

她给个眼神到宝覃，宝覃即知意，把当归拉起来，用手绢子细细擦了擦额头，把他手搁手里捂着，拉到外间：“好孩子，来喝口茶。”

只剩张平仁长叹一口气。

此次轮到薛慧珠去悄悄抚平他眉头。

“谓言入汉宫，富贵可长久。今日在长门，历来不如丑。”

她不看他，只悄悄地，平平平淡地念道。

张平仁闭着眼，紧紧握住她的手。

“刚才所闻，娘娘必然守口如瓶，贤妃之死宫中尚未晓得……”

“太小瞧我。”

薛慧珠轻笑，“没必要担忧，我也在那宫中待了十五年了，若何连那点分寸都没有？”

“叫我怎么安心你……”

他近乎失态，喘着气，抱紧她的腰肢。

“别让我再失去你了。”

再？

已经不容她多问。

阖宫上下都动起来，整拆，理容，预备接驾。

实正难做。

第二日她沉睡很久。

太怠倦，太痛苦，连张平仁来过都一无所知，他静默坐在她床边，凝视着她皱着眉的睡颜。

被子盖到胸口，她一只手臂放在外面，肩膀上青青紫紫的淤痕，张平仁不由得悄悄伸手抚摸，在梦里，她不安地躲了一下。

“好好赐顾帮衬你们娘娘。”

他起身，告退。

此时恰是隆冬时分，天寒地冻，朔风割面。回头看，重重的纱帐依次放下，心上人在幔影里越来越模糊，再转过红墙，消逝不见。

他满身被凉风一激，骨头里结冰，然而血仍是烫的，哗地变了眼泪，汹涌而下。

8

旧年渐渐过去了，已近元旦。

那一个冬天，只要丹宫炽热无比，禁城上下，无不苦丹宫久矣。

但皇城中的人，再苦，再难，仍有饭吃，有屋栖身，有一年四时发下的官样衣裳，想不到，在皇城之外，已经是如何的人世炼狱。

西北雪灾，家畜多量多量被雪压死，偶然气候一暖，处置不完的人畜尸体就起头沤烂，疫病在黄地盘上敏捷传开，逃荒的人，又把病带到中原。

张平仁缄默了许多。

盖因太多事压在心里无人可说，一封又一封密报，白纸黑字，却津津似乎要流鲜血。

不久，西北流民揭竿而起，太子衔命领兵前往平叛，阵前，为流民长箭伤及腰腹，未待折返京城，一命呜呼。

中宫一闻立时吐血，不省人事。

但，丹宫还热火朝天的炼着灵药，皇帝以至没到儿子的葬礼上去望一望。

“假设本身长生不死，谁还要儿子干什么？”

张平仁轻声给薛慧珠解释。

“前几炉丹药服下后，据他所说，身极轻，心极空，飘飘然，时而瞥见仙境风光，有仙人数百，吹打游乐，傍边有一空位，恰是为他所设。”

“他笃定本身不久就能成仙。”

薛慧珠片刻不语：

“……六合何至于无眼如斯？”

他二人无言相对默坐。

张平仁突然按定了她的手：

“西北常报本应四日前就送到，但，至今杳无音信，我担忧……”

蘸着茶水，他在桌子上写一个“五”。

她立即晓得他说谁。

——皇帝的兄弟，昔日的太子老千岁，占嫡不占长。

当今皇帝权压先帝时，老千岁年纪尚小，为保儿子周全，病重的先帝最初一封圣旨，改封老千岁为西北王，渐渐送往封地。

“只是流民，又若何会有劲驽长弓？”

但，那一切凡俗之事……都被丹宫熊熊大火吞噬一空，帝王醒心长生，不管人世哀鸿。

薛慧珠说：“过几日……”

“过几日是你生辰。”

逃避也是一种法子，今朝有酒，不提明日。

她笑起来：“是。”

又怅然道：

“三十二岁了，已经不……”

但张平仁用一个吻截断了她的话头。

“娘娘凤仪远胜昔时。”

又浅笑：“有什么想要的么？”

薛慧珠抚摸他面颊，不断滑到下颌：

“身体康健，长长久久，安平稳稳。”

“奴才必然勤奋长长久久地活着，不白叫一回九千岁。”

“好个不要脸的工具。”

她笑骂，他涎皮赖脸地凑上来，缠定她：“娘娘今晚留我不留？”

“我若说不留呢？”

张平仁闻言做深思状：“那，奴才也只好……将在外，君命有所不受……”

她被他扑倒在软软榻间，只是笑个不断。

他其实爱煞了她如许子，把脸埋在她颈窝，恨不得用牙咬，用手撕，把她吞进肚子里去。

她突然被什么工具硌了一下，推他。

“什么工具？”

张平仁一摸脖子，了然。

“娘娘送我的定情信物。”

“什么信物……”

她想不起来，但，拉开衣领一看，哑然失笑。

“那项圈子你老带着干嘛……”

突然有点欠好意思。

“还不摘了？”

“娘娘所赐，犹如再生肢体，不成摘。”

他笑，亲亲她额头，起身整衣理容。

她晓得他不克不及留，他也晓得。

“在丹宫，万事小心。”

仍是不由得叮嘱。

“安心。”他温声道。

门外，当归、黄芪已把玻璃灯笼点起来，一径去了。

9

总没想过，只两个时辰后，工作就急转曲下。

夜半时分，御林军闯入宫中抓人，阖宫女子，衣衫不整，云鬓散乱，一概被押解至丹宫。

有些人连鞋子都来不及穿，赤着脚，踏在冰冷的石板上，脚趾蜷缩起来，冻得通红。

哭，也无人敢哭，只要火焰烧木头的噼啪声响。

——丹炉高七丈，尖耸入云，通体墨红，用铜汁绘出五行八卦，七巧九宫，日夜升火，烧得是黄杨紫檀酸枝。

黑漆漆的夜色，火光熊熊照在皇帝脸上，照得他眼睛通红，非常可怖。

——成仙或许未必，但他已不再是小我。

张平仁也侍立一旁。

那些养尊处优的女人孩子，三更被御林军押解到丹房，命令的是丈夫，父亲，儿子……

皇帝又扭身仰望丹炉，幽幽长叹，唤道：“平卿！”

薛慧珠窥见张平仁身上先是一抖。

“奴才在。”

“你说……朕没做错吧。”

“您乃天子。”

张平仁躬身答对。

“天子本就是上神下降，现在陛下不外是窥破天机，龙归神渊，何来错那一字？”

他呵呵大笑，眼神淬了毒。

“待本座升仙，定叫那犯上小人不得好死！”

柳妃恃宠，犹自挣扎，蒲伏爬行至皇帝面前，梨花带雨，呜咽道：“陛下要去哪？何故抛下妾……”

话未尽，头已落地。

御林军的剑，又快，又利，此刻握在皇帝手中，柳妃头颅骨碌碌滚在青石板上，脸上只要惊诧神气。

她们是他尘寰的遗产，纵然丢弃了，怎么能留给乱军？

“再有多言者，照如斯例。”

剑被递到张平仁手里！

他握剑，剑血犹温，满身毛骨悚然。

“剩下的，给她们一个别面。”

皇家能给妃嫔的面子，无非是白绫或毒酒，她们被赶牛赶羊一样驱至空殿里。

皇帝是要逃离京都了。

他带的不是儿女，不是妻妾，而是丹炉和道士。

大殿里哭声震天。

但，东厂的人，岂容她们不从？

肯乖乖喝下毒酒的，尚可恬静一死，挣扎的，绝无二话，两个鼎力寺人按着膀子，另一个，把白绫向脖子一勒，猛力之下，喉骨折断，窒息而死。

毒酒递到了薛慧珠面前。

一派兵荒马乱中，她与他，隔着天堂相望一眼。

他的脸苍白像纸，眼睛里，千言万语。

黄芪催促了：“娘娘，别让咱家帮您面子哇。”

她凝望黄芪半晌，一饮而尽。

一片紊乱后，张平仁向皇帝回报。

“已无遗漏。”

他冷静道：“平卿居功甚伟，朕不会优待你，丹炉搬运一事，也由东厂督办。”

他跪下：“奴才领命。”

但，实的无所遗漏吗？

10

鄙人等寺人所住的低矮厦房里，当归正焦急地转来转去。

炕上躺着一个宫女装扮的女人。

她是刚才寺人们搬运尸体时，被偷偷运到那里的。

假设只是用眼睛看，没有人会思疑她还活着，她已没有一丝赤色，嘴唇是白的，指甲根发紫，满身冰冷生硬。

听见一点点响动，当归立即凑上去查看，看见她眼皮微微哆嗦几下，又惊又喜，忙在耳边唤：“娘娘，娘娘醒醒。”

薛慧珠只觉得睡了天荒地老那么长，非常沉，非常黑，连一点梦的碎片也无，此刻垂垂听见声音，由小到大的，嘈杂得很了。

拼命的，挣开了眼皮。

当归几乎要哭出来。

“娘娘醒了，太好了。”

薛慧珠声音犹虚弱：“那是……哪？”

“那是我们常走的一个小门。”

当归忙不迭蹲下给她穿鞋，“都是本身人，好叫娘娘出宫。”

她一把抓住当归的手臂。

“他呢？”

“爷还在丹宫。”

当归急得语如连珠：“爷叫我告诉娘娘，从那进来往南走尽管安心，有个叫通财的寺库会沿途策应。他早些年就在江南购置了房地，院子里埋着金银，假设不成的话，通财寺库也能提出钱来，宝涵早先已经送进来了，宝覃姑姑正在车上等娘娘……”

薛慧珠被他拉着跑。

公然通顺无阻，一辆青布马车，正不起眼的在墙根底劣等着。

但她坚决道：“让我见见他！”

当归犹要劝她：

“娘娘，逃命要紧……”

“若是让他以命相换，我活着又有什么意义？”

“不会的。”

张平仁也是渐渐赶来的，此刻脸被冻得发青发红，喘着气，“娘娘尽管去，此间事了，我天然会赶去。”

“不克不及一路走么？”

她慌乱地看着他，眼睛都不愿眨一下，生怕那一面是最初一面。

“我若走了，谁替娘娘掩饰假死之事？”

他看见她眼泪，心如刀绞。

“事发突然，未做筹办，如许的大事，不克不及交与别人。”

张平仁替她拉开马车门：

“娘娘只放心等我。”

她攥紧他的手。

“你还没告诉我，昔时的事……”

“明年春天的时候，我会亲口告诉娘娘。”

“一言为定？”

“一言为定。”

她是出生高门的贵妃，假死逃出宫，只因想与个寺人相守

不由分说，他已在马屁股上用力拍了一掌，驾辕的马吃惊，撒开腿跑了起来。

当归绷紧的小脸也败坏下来。

“好孩子。”张平仁悄悄说。

天快亮了，留下阖宫惨相。

太阳出来，亮堂堂照着已成死城的禁城。三千御林军刀已出鞘，箭已上弦，预备护送着皇帝，以南巡的名义，向山南一带逃去。

尾声

春天到来的时候，兵乱已经停歇了。

在西北军多年谋划下，京城几乎不胜一击，前太子的兵百战百胜，很快拿下了北方重城。

阿谁妄图成仙的皇帝，被重兵围困在一个小城时，突发心疾而死，为保全皇家颜面，只说皇帝为奸人所挟，不测身亡，草草带回京中皇陵下葬。

谥号为幽。

——所谓幽，政令欠亨，祸乱法纪、不明礼节，谓之幽。

但，那奸人又是谁呢？

京城的一间客栈里，来了一个穿戴凶服的女子，戴着黑色帷帽，身边有一老一小两个丫鬟伺候着。

其实不新颖。

凡是打起仗来，就有寡妇，那女人付了房钱，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，问道：“掌柜的，传闻那几天，在菜市口杀了很多人。”

“您也想去看热闹？”

杀头，是件顶热闹的事，更何况杀得是宫里头那些常日里见都见不到的大人，掌柜的喜形于色，“好个‘清君侧'呀，怪道之前有那么多花把戏子，都是那些狗阉人，祸乱朝纲，那回好了。”

没留意到她右手死死掐着左手。

但，她声音那么安静。

“是，我也要去看看。”

菜市口被京城的苍生挤得风雨不透，薛慧珠同宝涵宝覃挤在里头，几乎喘不上气来，面临面，只看见对方动嘴，听不见对方声音。

要杀头的人押上来了。

一排人，被押在那，跪定，背上背着签子，都是面白无须的寺人。

有的，已经满身软烂，瘫在地上，有的，膝盖下汪出一大片水渍来，已经吓得失禁。

寺人，一般是不施斩刑的，为的是他们已经挨过一刀，凡是，留一个半全的尸身，用纸沾水，一张张盖上口鼻，窒息而死。

但，民情激愤，不斩，若何安民？

有一张熟悉的面目面貌。

薛慧珠喃喃道：

“黄芪……”

他面色苍白，但，仍能曲起身子。突然猛地叫人一按，趴到木墩子上，签子一抽，寒光一凛。

他的尸身和薛慧珠，一同萎顿在地。

血喷出来。

下头不晓得谁起头喊的：“好！”

“好！”

叫好声不停于耳。

宝覃宝涵用力扶住。

“蜜斯，抖擞点。”含着眼泪，叫她。

薛慧珠已经没有眼泪了。

进城的时候，她的眼泪，已经哭干了。

新帝为那件事盖棺定论，只说阉党做乱，引着天子胡来，掉臂全国生灵，最初还挟帝南逃，破城后，立即捉拿东厂翅膀，当场斩杀，带回京城示寡。

当归的头颅，正被铁签子串着，立在京城南门。

很稚嫩的，十三四岁的一张小脸，连头颅，都比旁人小一圈。

做为恶名昭著的九千岁，东厂厂督……张平仁的尸首并没运回来，也没示寡，纷繁乱乱的，有许多种说法，所在多有。

大要唯有死，是实在的。

大军班师，连城里卖艺的人，都起头说那段南征的故事。

栩栩如生，有如亲见。

“……话说李将军进得城门，百战百胜，一路到了县衙大堂之中，您猜猜，看见什么了？”

“满地，都是金银元宝，几乎是，金山银河，傍边间跪着个老寺人，头发不剩几根，满脸臭褶子，跪在地上还只一个劲地抖，求李将军，拿了钱饶他一狗命。”

“李将军问道，‘哦？你是哪个？’”

“那老寺人可说了，‘啊呀，咱家就是东厂厂督，张平仁——’”

“李将军一听，火从头上冒，大吼一句：‘不成饶了你那个狗阉党！’，一剑，照着头就劈下去，把颗脑袋，整整劈成个葫芦瓢，一看，流出来的脑子，都是黑的……”

赏钱噼里啪啦扔到圈子里去。

那卖艺的一乐，满地窜着，把钱捡到腰包里去，四方拱拱手，“谢谢大爷，谢谢大奶奶……”

宝覃不安地拉了拉薛慧珠，几乎不敢看她：

“蜜斯，咱们走吧。”

“哦？”

薛慧珠仿佛做梦似的，竟然笑一笑：“你说得对，走吧。”

主仆三人，沿着大街，渐渐地走着。

薛慧珠突然指一指树。

“你看，叶子都绿了。”

“春天了。”

宝覃不晓得她要说什么，只迷糊应道：“是，春天了。”

她突然低低笑了一阵，抓着宝覃的手臂，“他们那些人，实有意思，底子连他的样子都没见过，怎么可能晓得，他是个什么人呢？”

又摆布看看，极轻快道：“花也开了，实好啊。”

宝涵觉出异样来，惶恐道：“宝覃姐姐，蜜斯……”

宝覃悄悄把手指竖到唇前。

“春天来了。”

温顺的东风，把她的帷帽吹得颠簸不行。

“他也该来找我了。”

但，她的衣襟上，突然多了点点滴滴的，深色的水渍。

薛慧珠挣脱宝涵和宝覃的手，径自向那颗柳树走去。

用力的，折下一大收。

柳条嫩绿的，充满了生的希望。一个个芽苞，像小孩子出牙一样，打破树皮，要长成细长的柳叶。

“我想了很久，仍是不记得，什么时候曾经见过他了。”

“我永久也不会晓得了。”

她痴痴地笑。

“但，他不是什么老寺人，也不是什么三头六臂的怪物，只要我晓得。”

“……他只是个言而无信的通俗人罢了。”（原题目：《调笑令》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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